宜家小镇的葬礼 | 童言专栏
作者 | 童言
我一直对小镇的殡葬公司很好奇,因为他们就在我常去的咖啡厅对面,一座简洁的白色平房,门口用瑞典语低调地写着“殡葬公司”的字样。包括我在内的小镇居民每天经过,却无从知晓里面其实放着棺木,离旁边的超市和饭店也仅一墙之隔。传说,宜家创始人去世时,也正是这家殡葬公司承办了他的葬礼。
这是我打听来的信息,从一位退休了的老伯伯那儿,他以前专门帮这间殡葬公司运送与下葬遗体。他甚者还帮我要到了殡葬公司老板的电话。我和老板约了时间采访,可就在约定日期到来的前一天,老板发信息说他非常忙。我试着提议改期,或者和他手下员工聊聊也行,老板莫名就翻脸了,以非常礼貌却伤人的语气说:“请你以后再也不要和我联系了。”
幸好,小镇还有其他殡葬公司,一间为连锁,另一间则是本地私人开的。我对私人的这间更有兴趣,打开网址翻了翻,发现那儿曾是小镇最早的殡葬公司办公室,两年前由一位女士租下来,并成立了她自己的新的殡葬公司。
我其实已经有点要放弃了,心想殡葬行业大概都要保持神秘,不允许外人随便打探。可电话那头,女老板反应比我预想得友好多了。我们马上约了第二天采访,就在她的办公室。
这就是殡葬公司的老板Anne-Marie,还没踏入殡葬业之前,她曾是宜家创始人Ingvar Kamprad先生的私人助理。离开宜家后,她曾在丹麦的公司工作,后来回到小镇,随即进入本地的一家殡葬公司做客服。她对这个行业很熟悉,也认识了很多客户,以至于两年前决定自己成了殡葬公司时,许多老客户都愿意来找她帮忙。
Anne-Marie说,接待第一位客户时,她连办公室都没有,提着个公文包就去了。运送棺木的汽车、司机,还有办公室,都是她边运营边慢慢添置的。客户对她倒特别信任,也许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,知根知底,身后事觉得交给她办就放心了。她说有好几次接到医院电话,老人临终前遗愿上指明,非要她来办理不可。
和拒绝了我采访的那间殡葬公司不一样,Anne-Marie的办公室特别小,两个房间,一间放办公桌,另一间放小圆桌用作开会之用。棺木样本是没地方放的,她打印出照片放进文件夹里,客户来时再翻出来让他们挑选。她的客户大部分都是本地瑞典人——瑞典人性格嘛,冷冰冰的,什么都不愿意说。Anne-Marie见过太多本已疏离的一家人,大家在操办葬礼时,突然又热络起来。他们一起回忆逝者生前喜欢的宠物、爱好,一同挑选葬礼上的音乐和礼花。某种程度上,Anne-Marie的殡葬公司仿佛成了心理咨询,给了每一个家庭抒发情绪的空间。
过去两年,Anne-Marie经手了大大小小上百场葬礼,其中包括她自己的父亲,也有一位穆斯林家庭,拜托她把死去的胎儿从外地医院运回小镇。她记得给一个24岁的小伙子办身后事,小伙子的父母,至今还会来上门答谢。Anne-Marie带我去小镇的墓园,我看到了小伙子的墓碑,周围摆了许多花。
采访结束,Anne- Marie说过几天就要承办一个葬礼,
“你要不要来看看?”
我说好,于是就有了以下关于葬礼的影像故事了。
葬礼于当天早上十一点开始。我提前到达,看到教堂工作人员正在把棺木运送到教堂里。我几乎没有参加过什么葬礼,第一次看到棺木,心里还是有点紧张。
与此同时,Anne-Marie早已在办公室准备好当天需要的文件和材料。一切就绪后,她步行到达和她办公室一街之隔的教堂,亦是葬礼举办地。
她需要和牧师沟通当天的流程。牧师非常友好,看到我的亚洲人面孔就主动说起自己之前去过新加坡和巴厘岛,还和我介绍儿子娶了一个韩国女生。牧师在西方葬礼上担任很重要的角色,他既是司仪,同时也介绍死者生平,领唱赞美诗和带领大家祈祷。
每一次葬礼,Anne-Marie都会用手机拍下来做记录。她的手机相册里,全都是和工作有关的照片。
Anne-Marie在整理礼花,稍后会发送给前来悼念的亲友。
教堂的其他工作人员也在为葬礼做最后准备,乐手和歌手在试音,教堂人员则把当天牧师选用的圣经经文页数贴在墙上。管风琴也会用到。我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管风琴,看着像钢琴,弹奏时却极其复杂,除了看到的若干排黑白键盘,脚下还有另一排木质键盘,弹奏时需要手脚并用。只要轻轻触动,音符会从二层的竖立的金属管中发出来,声音洪亮,响彻整座教堂。
当天花束略少,Anne-Marie不太满意,和花店作最后一刻电话沟通无果,遂作罢。倘若逝者的一些亲友不能亲自到场,他们会提前将“白包”留在她那儿。
前来悼念的亲友陆续到达,Anne-Marie站在门口接待。
十一点正,教堂钟声响起,葬礼开始,牧师的祈祷和音乐穿插进行。Anne-Marie一般坐在教堂角落,听到熟悉的赞美诗时也会跟着哼唱。
葬礼最后一个环节,亲友轮流和逝者道别。Anne-Marie负责指挥,走到每一排提醒,动作幅度很轻,肃穆中带着干练。
葬礼结束,Anne-Marie站在门口送客。逝者是她的一位老朋友,所以许多有交集的朋友都出现了。她花时间向每一位来客表示慰问。大家的神情都是悲伤的,其中几位眼睛红红的,手中攒着白色纸巾,时不时再擦拭一下。整个过程特别安静,完全没有任何哀嚎或失态的场面,就连一位看起来是遗孀的老妇人,也都十分克制,紧闭着眼睛和嘴巴,虚弱地依靠两位晚辈的搀扶,无声离开。
Anne-Marie在棺木上留下标记,姓名、出生日期、死亡日期。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葬礼不一样,整个过程棺木始终处于封闭状态,有时候,我甚至忘记逝者的存在。直到看见这张名片,淡淡的悲伤袭来。我们在人间走一趟,离开前的句号,几组数字就全部概括了。
棺木从教堂运出,放上灵柩,送往火化场。那是一辆二手奔驶,Anne-Marie淘回来后自己改装的。等遗体成为灰烬,Anne-Marie会通知逝者家人,并在墓园进行下葬仪式。
Anne-Marie正在给架子套保护布料。这两个透明塑料支架,专门用来支撑棺木的。教堂本来提供这些零件,木质的,她不喜欢,自己上网订购,说透明的视觉效果更好。
收拾完毕,Anne-Marie走出教堂,撞见一位男士在门口等着,他说自己是逝者以前邻居,错过了葬礼,想到墓地献花悼念。Anne-Marie停下来指给男士看,顺便又聊起来。我静静退出墓园,骑上自行车,脚一蹬就回到小镇中心。小镇真的很小,小到可以将生与死摆在一起,左右并排紧挨着。这也挺好的,本来就是人生必经步骤,无需遮遮掩掩。我想起棺木上那张卡片,仿佛在提醒,终点来临前,记得好好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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